張老師月刊《食物戀》

《食物戀》
雖然自己看CNN新聞、每年出國度假兩次、講究紅酒的選擇，
還有個澳洲男友；但其實她可以不看CNN新聞，卻不能長期缺乏牛肉麵、稀飯、滷蛋。
文＝林芳玫．
惠如的男友彼得是澳洲人，兩人在台灣認識，交往數年後論及婚嫁，彼得便帶著惠如回雪梨家中與家人認識。

小標：烤肉架上的兔肉
彼得的父母對於這位遠來的客人即將成為家人，表示熱烈歡迎。彼得的父親更是親自在院子裡舉辦烤肉會，?#92;點有漢堡、牛排，還有兔肉！
用?#92;時，男主人特別介紹這是兔肉，惠如差點沒吐出來。高中時妹妹從街上撿回被棄養的兔子，姐妹倆合力餵養牠，從巴掌大逐漸變大變胖，毛茸茸地可愛極了。養了好多年，當兔子上天堂時，姐妹倆還紅了眼眶。此後她沒養過寵物，也淡忘這件事。
沒想到在未來公婆盛情款待的家庭烤肉會上出現烤兔子！惠如嘴上沒說什麼，但是來到國外新環境，本已緊張的心情，如今更加緊繃。她臉色凝重，拿著托盤躲在樹蔭下吃漢堡，根本不想理人。
派對結束後回到房間，惠如首先發難，對著彼得批評烤兔肉真噁心。
彼得感到莫名其妙，「你們中國人不是什麼都吃嗎？我在台灣這幾年，妳就帶我在夜市吃滷大腸、麻油腰花、東山鴨頭、豬血糕……。我都吃了，也覺得很好吃。烤兔子和烤雞有什麼不一樣？不說，妳還不是照吃。」
「兔子是寵物！」
「妳沒告訴我妳養過兔子。這裡的兔子是野兔，不是寵物。照妳的邏輯，有人養寵物豬，那我們就不要吃豬肉了？」
兩個人你一言我一語。惠如開始懷疑，她真的有能力面對跨國婚姻嗎？這是所有夫婦都會面臨的彼此適應的問題，還是不同文化與社會間的差異？

小標：切割開來的你們、我們
惠如在雪梨住了兩個禮拜，除了烤兔肉事件，一切似乎不錯。這裡環境優美，到處綠意盎然，還有湛藍的海港。但是，到了第二個禮拜，惠如開始感到不耐煩，這裡其實好無聊。到了晚上，商店都打烊。彼得家住郊區，白天看起來很美，入夜後一片漆黑寂靜，只能待在屋裡看電視或看書。惠如有時候需要什麼東西，彼得就要開車六、七分鐘到超市去買。惠如忍不住抱怨：「這裡怎麼沒有便利商店？」
這樣講了幾遍，有一天彼得火大了，「這裡是澳洲，不是台灣。妳要什麼我都幫妳去買，這樣不就好了？重點是要會開車，而不是去期待每個地方都有便利商店。你們台灣人生活太不正常了，半夜十二點還有爸爸媽媽帶著小朋友在外面逛哩。」
「你們台灣人」這幾個字刺傷惠如的心，終究還是要分我們／你們，台灣人／澳洲人。
惠如沒有回嘴。她發現到，彼得在台灣時並不會這樣。惠如來到澳洲後，常常對彼得說「你們澳洲人……」，導致彼得也有了口頭禪「你們台灣人……」。
生活不適應使得惠如忍不住抱怨。她這才瞭解，其實這些年來彼得很有包容力，可能也很壓抑。過去三年彼得在台灣，從來不曾出口說過一句對台灣的負面評論。一般台灣人反而喜歡批評自己的社會，這裡很吵、那裡很亂……；彼得從來不說，他總是讚美：「水果太好吃了」、「捷運很乾淨」。
所以彼得人緣很好，惠如也才會與他陷入熱戀，惠如爸媽也接受這個洋女婿。
現在惠如不禁懷疑，彼得是否太自我壓抑、太有禮貌？生活在國外哪有可能事事如意順心？台灣社會一定有很多讓彼得不喜歡之處，只是他不會當著惠如的面講出來。這種禮貌與尊重，可以在一段親密關係中長期維持住嗎？如果可以，是否又顯現出彼得在和善的外表下，其實與別人維持著某種距離？包括與自己的未婚妻，好像都有點相敬如賓？惠如來到澳洲，抱怨與發小脾氣的舉止，正是在親密的人面前流露自己的情緒。至於彼得在台灣彬彬有禮的合宜舉止，倒是顯得見外了。

小標：水族箱裡的現宰活魚
某天，彼得帶惠如去一家廣東?#92;廳。?#92;廳門口?#92;著水族箱，惠如等不及坐下來點菜就忙著叫侍者，她興奮地指著水箱裡的魚，指定要某一尾看起來特別活潑的魚。
只見侍者表情木訥，惠如以為他聽不懂國語。彼得尷尬地輕拉惠如的手，「那是觀賞用的水族箱，不是現宰活魚。」
惠如有點悻悻然地表示，這樣太容易引起顧客誤會啦！彼得說：「水族箱很好辨認，裡面有海藻、假珊瑚、石頭。妳怎麼會以為是魚缸？妳上星期一直說烤兔肉很噁心，現殺活魚妳卻可以接受？指著一尾活生生的魚，十分鐘後變成一道清蒸鮮魚，這個過程不是很奇怪嗎？」
「活魚現殺才新鮮啊！」惠如一回嘴，馬上就後悔了。她是聰明人，瞭解彼得的用意。自尊又讓她不肯沉默，非要說一兩句；說出口的話又讓她懊悔。這顯示出自己真是雙重標準：自己享受現殺活魚，又要批評吃兔肉太野蠻。
這頓飯吃得真彆扭，這輩子恐怕她不會再喜歡吃活魚了。以前從來沒想這麼多，當年還是大學生時，社團活動到石門水庫遊玩，然後到?#92;廳享用活魚三吃。當年的三種吃法，現在更增加到十種之多。大學時美好的回憶，促使惠如與彼得談戀愛時，帶著彼得重遊石門水庫，當然也去了活魚?#92;廳。彼得吃了連說好吃。事隔不過兩年，卻拿活魚來糗她。
魚缸裡的魚和盤子裡的魚，對惠如而言只有邏輯上的關聯。現在她想到魚不只是生命，也有很多人養著當寵物。以後，惠如大概只吃超市賣的冷凍魚排，沒有魚頭、沒有尾巴、沒有骨頭。小時候，只要家裡?#92;桌上有魚，惠如一定搶著指定魚眼睛是她的專利品。魚眼睛其實沒什麼好吃的，她喜歡那種家人讓著她的受寵感覺。

小標：飢渴的芒果果醬
白天?#92;廳的事情讓惠如有點心情沮喪。不只是和彼得關係緊張，連原本單純的生活樂趣都被哲學化而流失了。以後她不會再吃活魚，也不想去石門水庫。
夜幕低垂，戶外蟲聲唧唧。房間裡，彼得身軀靠向惠如。對男性而言，有了摩擦，那就藉著肉體親密接觸來休戰和好。惠如也想和好，卻覺得飢腸轆轆。她撒嬌地說：「人家我好餓！」。彼得模仿她嬌嗲的聲音，笑嘻嘻地說：「那人家想吃些什麼呢？」
惠如想到台北便利商店的茶葉蛋與甜不辣。她在台北對這些可是不屑一顧。晚上想吃宵夜，有海產店現炒海產，有啤酒屋專門料理，或是夜市的蚵仔煎。現在她哪敢想這些啊？有個茶葉蛋吃就不錯了。晚上十點，哪來茶葉蛋？想到這裡，惠如性致全消，苦著一張臉。
彼得雄性荷爾蒙此刻旺盛得很，唯恐惠如罵他情調不夠，打開抽屜，他獻寶似地拿出一個玻璃瓶，「這是我在情趣商店買的果醬，芒果口味的。妳喜歡我塗在妳身上，還是妳塗在我身上？店員強調這是手工製造的有機果醬喔！」
若不是彼得父母的臥室也在二樓，惠如真想張開大嘴，「啊～」尖叫三分鐘。她瘋狂地想念茶葉蛋，但對方卻獻給她一瓶果醬。

兩周的假期終於結束。惠如在飛機上想著回到台北後，要吃牛肉麵還是酸菜白肉火鍋？接機的弟弟車子開進台北市區時，經過復興南路與和平東路附近。清粥小菜！惠如馬上請弟弟停車，她要去吃番薯稀飯配滷蛋。
她更加珍惜與彼得的感情。她也明白了，雖然自己看CNN新聞、每年出國度假兩次、講究紅酒的選擇，還有個澳洲男友；但其實她可以不看CNN新聞，卻不能長期缺乏牛肉麵、稀飯、滷蛋。
她還溫柔地告訴彼得，她不介意吃兔肉；至於果醬，早?#92;時塗在麵包上即可，不必有其他用途。
（作者為國立台灣師範大學台灣文化及語言文學研究所教授）